移民三年，有些心得 ……

土著狼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（四）

接上文 一一


我吓得像具僵尸，梦游般地来到文化馆门口，一看，是黄君；戴着他那顶旧军帽，背着那把走到哪、背到哪的吉它。我把他带进一家背街的小茶馆，要了两杯盖碗茶坐下来。


话题还是那些 一一 叛徒到底供出些什么 ？内容深到哪一步 ？四名漏网之鱼该游向何方 ？怎么个游法 …… 慢慢地我发现：黄君有些异样，神色凝重，精神恍惚；我说什么，他好像没在听，两眼呆呆地凝视着窗外的小街。隔了好半天，他突然扭头正视着我，说：“小林，你能不能帮我买几包老鼠药 ？我不想活了！”


我全身一下收紧！我了解黄君说一不二的为人之道；那一瞬间的直觉是：他可不是说着玩的！


死一般的沉寂 …… 茶杯落盖的声音，窗外小贩卖菜、卖柴的吆喝声依稀传来。


做为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，此时此刻，我能说些什么来安慰黄君呢，由不得将哪些安慰过自己几百遍的正常推理，再掏出来给朋友重新说一遍、两遍、三遍、四遍 一一  大不了进去蹲几年啦，要倒霉大家一块倒啦，大不了找个村姑、一辈子在农村给贫下中农做上门女婿啦 …… 这己是坏到不能再坏的结果了，还能咋的 ？尽管我们曾制定过外逃计划，但毕竟没有实施；偷望远镜也好，地图也好，那是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、支援世界革命、全放全人类！退一万步说，既便偷窃了军用品，那也是儿子在家偷老子的东西，又不是跑到部队仓库去偷去抢，还能毙了不成 ？支撑我们信心最有力的一点是：老三届知青逃缅甸的多了，好些人混不下去，又潜回中国，还不照样在原来下乡的地方修地球，也不见政府办了他们。


听完这些，黄君惨然一笑：“好兄弟，你不知道，我有最要命的东西被人抓着；如同打架，你两个卵子被人揑住，武功再高强、也活生生给人揑瘫了 …… ”


我再三追问，黄君才道出实情。听完以后，连我这个一贯乐观向上的儍大个儿，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，几乎瘫软在地上 ……

事情是这样的：


有一天赶集，小吴到黄君处玩；留宿的当晚闲着无聊，吴于是请黄君为他画写生肖像，结果弄了半天，素描画出来，一点不像他本人；黄君颇为狼狈。吴君为了给画家下台，便说 ： 听人讲大哥的漫画好，你给我画张漫画得了，反正我长得丑。这一撩，极易冲动的年轻画家顿时来了精神。黄君把画坏的纸翻过来，刷刷几笔，然后把画板举起来面向吴君，问：“这是谁 ？”吴君一看 ，惊叹 一一“啊，这不是老毛吗 ？画得可真鸡巴像 ！”此乃一幅毛泽东的漫画，黄君是根据那张国人皆知的文革经典照片创作的 一一 毛身着绿军装、戴红袖章、侧身、杨手、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小将 ……


两个小反革命份子哈哈大笑。黄君意犹未尽，激情抗奋，又把毛袖章上的“红卫兵”三字擦去，加上一个希特勒纳粹的“ 卐 ”字符号；领章上，添加了纳粹党卫队的骷髅标志。这一点晴之笔，即刻使作品派生出某种极其震撼的冲击力。吴君也来了劲头，即兴参予了创作修改 一一 他用燃烧的烟头，在毛的脸颊上烙出一层淡淡的土红色（纸烤糊后的那种色） 一一“啊，这才是：‘伟大领袖毛主席精神焕发，神采奕奕’ …… ”这句话，是当时的记录影片中，毛出场的经典解说词；革命干部子弟吴君此刻引用起来，心中无比畅快。


在吴的再三请求下，黄君把原打算看完就烧毁的即兴作品送给了吴君。第二天，吴君把那要命的漫画卷成一卷，带走了 …… 可现在，收藏者被抓进了公安局；漫画的事一旦抖出来，案犯被枪毙十次都够格！胆敢丑化毛主席，胆敢将革命领袖污蔑为纳粹头子，真是“死有余辜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……！” 大家还记得张志新吗 一一 在党组织内部的生活会上，一位漂亮的女党员，给党主席毛泽东提了几条意见，随即召来杀身之祸！临刑之前怕她喊反动口号，竟把她喉管割断。尽管当时我们还不知张志新其人其事，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高压恐怖，却无时无刻不在清楚地告知着苦难中的人们 一一 谁敢冒犯毛泽东，谁就死得很难看；上至国家主席，下至村野匹夫，绝无幸免！ 后来，张志新惨案爆出，经历过那时代的人们，对此一点也不觉得奇怪；奇怪的是这种丑恶，居然能冲破重重障碍爆出来，不怕有朝一日，水晶棺材里的毛借尸还魂吗 ？


黄君把自己的致命把柄抖出后，我呆滞地看着窗外，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…… 完了！这下彻底完了！漫画事件，足以让一桩普通的偷渡未遂案改变性质，上升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政治高度，构成一个“有组织、有计划、有行动、有纲领的现行反革命集团”案 ；依照当时的运动规律，除五个主要成员天网恢恢外，他们的父母和亲友也将疏而不漏，都会被牵扯进去。谁也救不了我们。


黄君见我不做声，便起身到茶馆隔壁的小店买了瓶老白干；我们把茶水倒了，用茶杯喝起了闷酒。几杯下肚，黄君反而倒过来安慰我 一一 “好兄弟，你放心 ！我黄某一人做事一人当；这事到我就为止啦 …… 妈个逼！生在这时代，真他妈倒霉；算啦，老子也活够了，来，干了 ！”


我醉了。黄君搀扶着我，把我送到了文化馆门口。他把身上的吉它解下来，挎在我脖子上，说：“你替我保管好，这是我生父留给我的唯一纪念。我要回去了 …… ”我记得自己恍惚地对他说过：“大哥，你可千万别寻死啊！ 要死，大家一块死 …… ！” 话说完，泪落下；抬头一瞥，见黄君脸上也隐隐闪烁着泪光。


县城离黄君的下乡的生产队有20 多公里，他这一走，竟走完他一生的所有路程；某县南门的小茶馆，是他年轻生命与另一生命的最后对话 ……


那一年，他十九岁。



（ 待 续 ）

czm

有幸成为狼教授更新后的第一个读者！

看得我热泪盈眶呀...希望狼教授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录，那么还可以自我安慰是小说而已...

土著狼

有幸成为狼教授更新后的第一个读者！

看得我热泪盈眶呀...希望狼教授是在写小说而不是回忆录，那么还可以自我安慰是小说而已...
czm 发表于 2010-5-30 22:37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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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谢

往事如烟

但愿那恐怖的时代

永远不再来…

远握

沙梨

天啊。。。。

liuyuxisc

顶啊  教授继续啊

玫瑰金

默默滴顶

一杯清茶

........

小e

无语... 虽然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，但可以感受到当时恐怖氛围。

月明

无语... 虽然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，但可以感受到当时恐怖氛围。
小e 发表于 2010-5-31 07:08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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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。希望历史不再重复。。。

dancingpenguin

。。。。。。

土著狼

恩。希望历史不再重复。。。
月亮河 发表于 2010-5-31 07:57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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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憾

中国历史

千年重复

天涯祝福

没结束吧？等待。

土著狼

没结束吧？等待。
天涯祝福 发表于 2010-5-31 13:31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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啥时不想写了，随时可停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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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许当"太监"!

土著狼

不许当"太监"!
一杯清茶 发表于 2010-5-31 14:05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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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朋友好

现还好吧 ，书读完没 ？

你和福福一走

斧头帮散架了

月明

遗憾

中国历史

千年重复
土著狼 发表于 2010-5-31 13:28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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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个体在社会大的环境下总是会受到影响的，教授的经历让人唏嘘，可是反过来说，也是一种财富，否则，哪里会有这么打动人心的好文笔。。。包括您的艺术创作，不是丰富的心灵怎么可能对人生有那么深的感悟，作品怎么能打动人？

俺使劲拍拍mp，回头赠我一画作吧，没准就价值连城了。。。

dancingpengu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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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着有感觉，便多写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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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著狼 发表于 2010-5-31 13:46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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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须写完啊，教授！苦苦等着呢

海阔天空

往事如烟。

Im-Julia

看过好难受，那个恐怖的年代，和以后各个恐怖的瞬间，给很多人留下了心中难以愈合的创伤。
安慰教授及所有受伤者。

czm

写着有感觉，便多写些

啥时不想写了，随时可停止
土著狼 发表于 2010-5-31 13:46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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网络上的写手很多，但是能象狼教授这样言之有物而又有文采的就“多乎哉？不多也”了...为了忘却的记忆，为了逝去的故人，能写还是多写写吧...